初冬的灵山寺飘着细雪,小普跟着师父去后山“送亡者”。所谓“送亡者”,是将寺中圆寂僧人的遗体送至尸陀林,供飞禽走兽食尽肉身,成就“天人合一”的轮回。这是他第一次接触真正的死亡,心里像揣了块冰,沉甸甸的。
尸陀林在灵山最深处,遍地都是白骨与残碑。寒风卷着雪花掠过骷髅头,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无数冤魂在低语。小普攥紧师父的僧袍,看见前方空地中央放着一具木床,上面躺着刚圆寂的慧明师叔——他的脸被白布盖住,只露出一双脚,脚趾甲还留着生前修剪过的痕迹。
“怕吗?”师父回头问。小普想点头,又怕师父失望,只能咬着牙摇头。师父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把青稞,撒在遗体周围:“尸陀林是修行者的道场,在这里能看见最真实的‘无常’。”
话音刚落,天空忽然飞来一群秃鹫,翅膀拍打声像破风的鼓。小普本能地后退,却被师父拉住:“看着,莫躲。”
他只好硬着头皮转身,只见秃鹫们落在木床周围,竟像受过训般,先对着遗体合十,才开始啄食。
“它们在超度。”师父说,“众生皆有佛性,食肉亦能种善因。”小普瞪大了眼睛,看见秃鹫啄食时并不破坏骸骨,只食尽皮肉,动作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慧明师叔的遗体很快只剩骨架,肋骨间还挂着几片残破的袈裟,在风雪中轻轻飘动。
“去把师叔的遗骨收进骨灰坛。”师父递来一个陶罐。小普接过罐子,手却怎么也伸不出去——那些白骨泛着青灰色,指骨还保持着握佛珠的姿势,让他想起师叔生前教他辩经的模样。
“肉身是皮囊,灵魂已去他方。”师父轻轻推了推他的背,“你摸过婴儿的手,抱过濒死的人,现在也要学会触摸死亡。”
小普咬咬牙,蹲下身拾起一根臂骨,骨头表面粗糙,却意外地轻,像晒干的树枝。他忽然想起春天捡的蝴蝶尸体,原来无论是人是蝶,肉身逝去后都不过是一把骨头,灵魂早已不知所踪。
收完遗骨,师父带着他绕尸陀林走了一圈。小普看见有的骷髅头枕着经卷,有的肋骨间长满了紫色的小花,最震撼的是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密密麻麻嵌着无数牙齿——那是历代修行者圆寂前敲下的,意为“放下肉身执着”。
“看这朵花。”师父指着一具骷髅胸腔里的紫色小花,“它吸收人的骨血生长,又被蝴蝶采蜜,蝴蝶死后化为泥土,泥土再滋养新的花。这就是‘循环’,灵魂也在这循环里,像水一样,从江河流向大海,再变成雨落回人间。”
小普伸手触碰花瓣,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忽然想起《心经》里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原来肉身与灵魂的关系,就像这骷髅与花——骷髅是空,花是色,空中生色,色又归空,本就是一体两面。
回到寺里已是黄昏,小普在井边清洗骨灰坛,忽然发现自己的手上沾着一块腐肉,暗褐色,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腥味。他惊叫一声,慌忙用雪搓手,可那股味道却像长在皮肤上一样,怎么也洗不掉。
“别搓了,那是‘无常’的味道。”师父不知何时站在身后,递来一片柠檬,“闻闻这个。”小普接过柠檬嗅了嗅,清新的香气瞬间驱散了腐臭。
师父说:“肉身虽臭,灵魂却香。你闻过慧明师叔的遗体吗?他圆寂时,禅房里满是檀香,那就是灵魂的‘香’。”
小普恍然大悟。他想起慧明师叔临终前曾说“皮囊是臭袜子,脱了就轻松”,当时只当是玩笑,现在才明白,真正的修行者早已看透肉身的虚妄,灵魂的清净才是永恒的香。
夜里,小普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尸陀林的一朵花,根须扎进白骨里,吸收着养分。秃鹫飞来时,他看见自己的花瓣上映出无数人的脸,有婴儿,有老人,有僧人,有乞丐,每张脸都在变化,像走马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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