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白光一闪,虚无的空间里,无数线条慢慢构架起世界的雏形,虚无世界染上颜色的一刹那,自成一方世界。
江时眠忍下翻涌的恶心感,额角滚烫的胎记昭示着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还没从死亡的窒息感中回过神,新世界的哀鸣已经传入耳中。
前几个世界都是很温和的都市世界,都是平常的家常生活,虽然不算顺心,但生活环境总归是熟悉的,多少让她有点安慰。
但这个世界不一样。
江时眠还没睁眼就已经闻到了空气中燃烧后的火药味,浓郁、呛鼻,夹杂着灰尘的气息。空气似乎是被燃烧过一样的滚烫,露在外面的皮肤竟然都感觉到了灼痛。
身下是坚硬的水泥,身上不知道覆盖着什么,传来一股带着血腥味的酸臭。喉咙中翻滚着干渴的刺痛,连带着让人耳鸣起来。
脑海中的眩晕感和翻涌的反胃感逐渐平息下去,江时眠才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灰色的水泥,边缘不知为何露出了钢筋,钢筋上已经有了锈迹,有的弯曲变形,甚至断裂。
这是一块水泥墙倒塌下来形成的逼仄的三角空间。江时眠所在的地方放着几件脏兮兮的衣服,两双脏得看不出原色的鞋子,一条破破烂烂的毯子,刚刚她闻到的酸臭就来自这块毯子,除此以外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江时眠慢慢挪到遮挡物的边缘,看清了外面的世界。
眼前的一切跟她接触过的环境没有一点点相同。远处矗立的高楼大厦能看出这个时代应该并不落后,可江时眠所在的这片区域却是满目疮痍。
入眼全是残垣断壁,深灰色的水泥墙倒塌了大半,露出狰狞的、残缺的钢筋。周围最高的楼房也不过三四层,外墙是土灰色的砖块,透着潮湿的霉味。深绿色的窗户上满是蜘蛛网般的裂纹,或者已经碎掉,变成参差不齐的利刃。
这片土地像是一头病入膏肓的野兽,苟延残喘着,还在努力汲取生机,但终究抵不过死亡的趋势。
透过没关的窗户还能看见里面的陈设,墙上挂的照片、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沙发上随手搭在那里的衣服……桌椅板凳都落了灰,或者是瘸了腿,在半塌的民居里孤守着。
江时眠在的地方是一片空地,大概是曾经居民区里的广场。
这里是战时难民收容所。原本是当地政府出面修建的收容难民的应急场所,谁知战争一发不可收拾,恶劣的敌人总是对准各地的庇护所轰炸。
帐篷被炸毁、简易集装箱房屋被炸毁,最后当地政府也出不起重建避难所的钱了,毕竟还需要大量军费来应对急剧减少的军需和强大的敌人。
庇护所周围很潮湿,不远处有一个小水坑,水坑表面浮着一层不知名的藻类,绿油油的,还泛着黑,像是融化了的抹茶冰淇淋,有人在上面撒了一些石油。
但有人趴在水坑旁边捧着一捧水就喂进嘴里。
那个人穿着看不出本色的破布衣服,下摆参差不齐地碎成布条,一头杂草一般的头发乱蓬蓬的,一绺一绺的,似乎是很久没有梳洗过,还打了结。
裤子也脏,还破了许多洞,脚上穿着一双破了洞露出两个脚趾的运动鞋,并不合脚,看上去大概也是捡来的。
江时眠环顾四周,发现周围还有好多这样的人,甚至大部分都是这样的,附近的障碍物下也还坐着或者躺着许多这样的人。年轻的、年老的都有,男的女的脸上都是一副惊惶、绝望、灰败的表情。
她来到了一个正在经历战争的世界。
远处的天空突然传来嗡嗡的,像是有飞机过来了,但和她平常听过的客机飞过的声音不太一样。
人群突然躁动起来,人们麻木的脸上多了一分绝望。
“快跑!轰炸机!快躲起来!”
“救命!救命!我的孩子!不要踩!”
“我不想死!别炸我!”
“该死的!为什么要打仗!”
江时眠还没反应过来,远处落下一个黑色的东西,像是投进水里的石子。
“轰隆——”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碎石四溅,地面都被震得晃动起来。
江时眠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恐惧像是瘟疫蔓延,从心底波及到四肢百骸。
爆炸的震颤隔着几百米仍有余威,江时眠感受着脚底的抖动,对生的渴望冲到顶点。
难民们慌不择路地四散逃离,江时眠不知道目的地,也只能跟着大部队逃。
剧烈的爆炸声震得耳膜生疼,耳鸣声隔绝了其他人绝望的悲泣。
生命飞速流逝的地狱场上,江时眠回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人,哪怕死亡就在指尖,他们手指朝向的,也是生的方向。
恐惧攫住了江时眠的喉咙,酸涩和刺痛一起涌上来,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只知道往前跑。
死亡的危机当头笼罩,乌压压的人群根本顾不得身边的是同胞还家人,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冲到遮蔽物下,你推我搡,踩着同伴的身体往前跑。
有人狠狠撞了江时眠一下,把她拉到身后,想要用她挡住身后的炮弹。
江时眠捂着被撞到的地方,茫然抬头,只看到了一片杂乱的背影。
爆炸声还没有结束,黑色的炸弹没有像下饺子一样落下,而是保持着隔一会儿扔一个的频率,让人在等待爆炸声响起的绝望中走向灭亡。
这是真正的战争。
江时眠从没见过战争,她只在书里看到过曾经发生过的惨烈战争,只在电视上看到过影视作品中的战争,在新闻上看到过其他国家的战争,但她从来没有直面过战争。
炸弹下一秒可能就会在身边炸开,子弹眨眼间就可能穿透心脏、大脑、躯干,上一秒还在跟你说话的人,下一秒就有可能倒在血泊里或者用你挡子弹。
看不清形状的黑色物体落进居民楼中,居民楼瞬间四分五裂。她看见有个跑得慢的孩子,被掉下来的墙面压在了
江时眠浑身僵直,面色煞白,恐惧铺天盖地地笼罩住她。她曾经认为死亡是解脱,可是在这样的灾难之下,死亡真的是解脱吗?
他们的家园被侵占,国土被掠夺,尊严被践踏,独立权被占有,他们沦为了反动者夺取权力的牺牲品。他们的死亡是整个民族无法抹灭的痛,是刻在民族灵魂上的烙印,是被恶狼屠杀的永不得解脱。
死亡不是解脱,那是悲剧永远无法被洗刷的不得解脱。
爆炸声越来越近,仿佛下一个炸弹就要落在自己面前了,死亡似乎近在眼前,穿着黑色长袍的死神手持镰刀,俯视着惨烈的屠杀场。
炸弹落到旁边的建筑里,离江时眠不算远,她隐约听见了有人在惨叫。她又安慰自己,或许是她太过紧张之下的错觉,也或许是她把耳鸣当成了惨叫。
毕竟爆炸声那么剧烈,足以吞没一切声音。
可她的自我安慰并不能说服潜意识里的恐惧,江时眠仿佛血液都停止流动了一般,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甚至不敢呼吸。
被炸弹扔中的建筑开始崩解,砖块落在地上激起大片灰尘,墙面倾斜、倒塌,毁于一旦。
就在飞机来之前,她亲眼看见有很多人跑进了那栋建筑里,男女老少,他们都以为跑进去就能躲过轰炸。
建筑轰然倒塌,铅灰色的蘑菇云夹杂着橙红色的火光,与天上的太阳交相辉映,在路边的污水坑里印出迷幻的色彩。
灰尘混着硝烟扑了江时眠一脸,剧烈的耳鸣让江时眠头痛欲裂,胃部仿佛被人拧了一把,胃酸直往上涌。
江时眠对人类的渺小有了一个绝望的认知。
没过多久,又像是过了一辈子,轰炸机终于离开了。这里是难民临时庇护所,城里和恐怖分子的对峙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已经分不出太多精力来照顾他们了。
江时眠看着幸存的人扑到倒塌的残垣断壁中翻找着,哭号、怒骂、祷告声混杂在一起,像是一首送灵的悲歌。
未散的蘑菇云像是举着镰刀的死神,收割了无数无辜的声明之后,飘然离去。
远处耸立的教堂钟楼发出钟鸣声,盖过了急促的警报声。寒风卷起悠悠钟鸣,送到避难所里,哀悼着丧命的无辜人。
江时眠喉头像是堵了一口腥甜的血,她僵硬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跪下来跟着其他人一起挖。
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打湿了焦黑的地面。
钢铁森林一夕之间变成废土,鲜活的生命被掩埋在废土之下,成为这段惨痛历史的一部分。
千百年后或许有后来者为这些不知名的亡灵哭泣,为他们立碑,教后人铭记血泪历史,可那些无辜送命的受难者再也没有机会书写自己的未来。
哭喊声越来越大,似乎是有人挖到了熟人的尸体。更多的是残缺的肢体、破碎的焦块、无法辨认的东西。
“姐姐!”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女孩跑过来,抱住了江时眠的一只手臂,“姐姐你没事吧?我刚刚没找到你,吓死我了!”
江时眠回头,脑海中突兀地冒出关于女孩的一切。
黛拉,是“江时眠”在这个世界还没陷入战乱时捡到的一个孤儿。
“江时眠”自己也是孤儿,战争没来之前,她还能乞讨为生,黛拉是“江时眠”在垃圾桶边捡到的。
那是黛拉还是个没断奶的婴儿,在贫民区,这种一出生就被遗弃的女婴多不胜数,大多都是父母生下来不想要,却又找不到买家,只能扔在垃圾桶里。
为了不被发现,他们还会用黑色塑料袋把婴儿包裹起来,在里面塞很多垃圾。很多被遗弃的婴儿在塑料袋里就被捂死了。
有的就算被发现,路过的人也会秉持着事不关己的心态,当做没发现。能被发现并且被救下的都是万中无一的幸运儿。
可是养孩子很难。“江时眠”自己都还是个十多岁的小孩儿,靠拾荒、乞讨为生,却还要再抚养一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婴儿。
尽管日子过得再艰难,江时眠也不愿看到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刚来到这个世界就被死神带走。
“江时眠”靠乞讨、拾荒养活自己和黛拉,偶尔遇到好心的商家雇佣她,她就能打一天零工赚点钱,能买到不带酸味的临期面包。
可后来战争来了,所有人都好像变成了拾荒的乞丐,穿着破布烂衫,蓬头垢面、不修边幅,靠着拾荒和政府救济为生。
但后来政府也自顾不暇,只能给他们提供基础的维持生命的食物,没法帮他们重建家园,也找不到地方安置他们。
甚至他们被敌机恶意骚扰时,政府也分不出精力来解救他们。
每天的救济粮一人只有一个馒头,可是根本不够吃。江时眠和黛拉这样瘦小的还好,本身吃得也不多,一天一个馒头忍一忍或是出去找点别的吃的,也还能过下去。
可是对于那些健壮的人活着还在发育的人来说,一个馒头甚至不够他们吃一顿的。
长期的饥饿会让人失去理智,去抢夺别人的粮食。
“江时眠”和黛拉姐妹因为属于弱势,时常会有人来抢,直到“江时眠”用石头砸破了一个强盗的头,她们的日子才好过了一些。
黛拉是“江时眠”在这灰暗的人生里唯一一个慰藉,唯一一道光。
“黛拉……”江时眠的眼泪仿佛无穷无尽,她大概知道知道刚刚心里突然涌起的剧烈恐慌是因为什么了。
那些记忆仿佛感同身受,孤苦无依的江时眠像是发现了一块可以依靠的浮木,死死地抱住了浮木,无论是沉没还是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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