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误(三)
十七岁的谢翊名冠金陵,每当他从秦淮河畔走过,总有无数鲜果花卉朝他砸下来,所谓“掷果盈车”这样的成语,完全是为他量身打造,只因他生了一张令所有女人心动的俊美皮囊。
有一回谢柔拿他取乐,特意带他去了小蓬莱,他不知那是风月之地,直到一群浓妆艳抹的妓.女尖叫着朝他扑来,这才反应过来,当场夺门而逃,倒把谢柔和吴不平笑得东倒西歪。
随着谢柔年纪渐长,谢老夫人越发操心她的终身大事,虽然她在祖宗灵位前发了毒誓,但一个女人,怎能一辈子不嫁人,孤独终老一生?
全城的适龄男子都被她打听遍了,但要么是对方无意,要么是谢柔看不起,老夫人急得嘴角起燎泡之时,陡然发现家里有个现成的俊小伙子。
谢翊长大了,身姿高大挺拔,面貌丰神俊朗,为人处世又进退有度,丝毫挑不出错,这样的孩子既知根知底,又对谢柔言听计从,岂不是最合适的女婿人选?
她先拿话试探了谢翊,谢翊脸涨得通红,倒没说不同意,老夫人便知这事八九不离十了,她兴冲冲地跑去跟谢柔说,谢柔听了,噗地将口中茶喷出来。
“娘!你又瞎点什么鸳鸯谱!阿翊是弟弟!”
“又不是亲生的。”
“是啊,”一旁的吴不平笑着煽风点火,“不是有那种童养夫么?从小养在家中,当弟弟养,长大了就嫁……不是,就娶人么。”
谢柔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对母亲说:“娘,您就别操这份心了,我已经立过誓了,这辈子不会嫁人的。”
入赘的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谢翊心中有些淡淡的失落,就好像原本平静的湖面投下去一小块石子,涟漪久久未曾消散,又像是心底悄悄埋下了一粒种子,不经意之间,就长成参天巨树。
他头一回意识到,除了姐弟,他和谢柔还能有其他关系,比如,夫妻……
他不自觉畅想起和她成了夫妻的生活,发现那竟然非常美好,只可惜她不愿意。
“可惜”,他居然觉得可惜。
只不过,虽然可惜,他同时也觉得庆幸,好在她不会嫁给任何人,如果不能以夫妻的关系生活,那么姐弟也不错,他从来不在乎自己的身份,只要他能一直留在她身边。
那时的他没有想到,誓言也有打破的一天。
沈如海出现的时候,并未激起他的戒心。
那日谢柔和吴不平外出游玩归来,说她们划船到了外秦淮河,在河滩上碰见一个呆子,他躺在蒹葭荇草之间,口中吟着听不懂的诗词,似乎又是一个落第秀才。
她们玩心忽起,站在船头,折了根长长的芦苇扫他的脸。
呆秀才醉得找不着北了,以为有牛虻在叮咬,往自己脸上狠狠呼了一巴掌,拍得脸颊通红,她们笑得险些栽进水里。
他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呆秀才会成为一个过客,除了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一点笑料,没有其他意义,可没想到有一天,他去绿猗园,从竹窗下经过时,偶然听见谢柔在里面读书。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短短几句诗,她念了一遍又一遍,声音里的婉转柔情,是他从未听过的。
那时他便意识到,有什么事要失控了。
第二年秋,陷入爱河的谢柔提出要成亲,这件事在谢家宛如平地一声惊雷,有人欢喜有人愁。
东府的人巴不得这个老姑娘早点出嫁,谢老夫人却觉得沈如海不算良配,家中贫寒倒不算大事,毕竟谢家有的是钱,问题在于他不肯入赘,还要带着谢柔去京城赶考,自古以来,女子远嫁都没有好下场,金陵有这么多好儿郎,她不明白女儿为什么看上了这个穷酸秀才,还非他不嫁。
没有人能劝动谢柔,她历来便是这样的女子,自己认准的事,一定会去做。
她卸去东家一职,对他说:“阿翊,我就将商行交给你了,你会好好做罢?”
他不知心底在闹什么别扭,就是不想让她如意。
“我做不好。”
“做不好也没事,随便做罢。”
“你说过不嫁人。”
“我想赌一把。”
“你还说过,世间男子都负心薄幸,不值得托付。”
谢柔微微低头,嘴角噙着温柔笑意,平庸的面容因为这个笑焕发光彩,说:“他不一样。”
他在心中冷笑,那时他已将沈如海的身家背景查了个底朝天,知道他是松江华亭人,家境贫寒,父母双亡,早年屡试不第,流寓余杭,纵情于秦楼楚馆,时常携妓出游,过得很是浪荡。
为了找到证据,阻止谢柔出嫁,他还专程去了一趟杭州。
西湖垂柳铺堤,烟雨空蒙,他撑伞立在断桥上,看向不远处的白堤。
柳树下,一名年轻妇人用青花巾裹头,带着孩子,摆摊卖字画。
她曾是钱塘名妓孙沉影,虽然作荆钗布裙打扮,但还是招来不少狂蜂浪蝶,几个浮浪子弟调戏未果,便将酒壶里的酒倒在书画上。
妇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年幼的女儿害怕地抱住她的腿,等到几名少年大笑着离去,她才手忙脚乱地收拾那些书画,只可惜墨迹沾了水,早已化为一团污浊。
“我全要了。”
钱袋从天而降,砸到一幅山水画上。
孙沉影愕然擡首,看清眼前的人,表情变得冷漠:“谢公子,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不认识什么沈秀才。”
谢翊没有说话,垂眸望向躲在她腿后的小女孩。
她瞧着很小,约莫两三岁大,梳着两个丫髻,发质细软发黄,名副其实的“黄毛丫头”,却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人的眼神怯生生的,又按捺不住好奇,缩在娘亲身后,偷偷打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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