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脚悬于半空,他不断挣扎,却怎么挣不开。
那名家丁一手拽着他,一边向她行礼,叫了声“小姐”。
他一怔,这才知道她就是这家做寿的小姐。
“原来你就是那个大闹宴席的人。”
她挽着花篮,笑吟吟地打量他,分明是他搞砸了她的及笄宴,她却丝毫不生气,反而含笑道:“放下他罢,还是个孩子呢。”
双脚终于落了地,他不忘捡起那半个咬剩的寿桃,当个宝贝似的揣在怀里。
她仿佛觉得稀奇,睁大了那双漂亮的眼睛。
“你喜欢吃这个?这掉在地上,不能吃了,我带你去吃别的罢。”
她毫不嫌弃地牵着他沾满油腥的脏手,又回到了宴席上。
这一日,金陵城所有乞丐都有幸吃到了谢家的流水席,他们贪婪地大吃特吃,直到食物堵到了喉咙,再也塞不下去,才扶着撑得浑圆的肚皮满意离开。
老叫花回去后,不停打着饱嗝,拿草签剔着牙,躺在破席上,跷着二郎腿告诉他,谢家是金陵城最富有的人家,那位大方的小姐闺名谢柔,是谢老爷唯一的女儿,谁要是娶了她,这一辈子的生计就不用愁了。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注意力全放在那朵十八学士上,还特意寻来一个破陶罐,装满挖来的泥土,将茶花栽进去,每日殷勤浇水,悉心地照料,不让任何人碰,就连老叫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对一朵花这么在意,可不管他怎么精心照顾,十八学士还是慢慢地凋谢了,它的花瓣一片片地干枯、泛黄、萎落,再也不复昔日艳丽的色彩。
最终,花瓣掉光了,只剩光秃秃的花梗,还是孩子的他,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了失去的滋味。
又过了三年,老叫花也不在了,他因偷一个包子,被店家当场抓住,打了个臭死,回来人就不行了,直着脖子叫唤了一夜,第二日他醒来,发现他的身体又冷又硬,怎么推也叫不醒。
八岁的孩子足以弄懂死亡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老头是死了,花费了一天的工夫,挖了一个大坑,将老叫花推了下去,就和当年那株十八学士埋在一起。
没有了老叫花,日子还是很难熬的。
虽然他在的时候,也没照顾过他,总是对他非打即骂,但两人相处久了,配合默契,老叫花偷东西的时候,他就负责转移别人的视线,或是将看门狗引开,大多时候都被狗追得狼狈不堪,但好歹二人还是能混个半饱,老叫花不在了,他就不知道饱的滋味了,整日挨着饿,去饭馆门口唱莲花落,有些好心的老板会给他一点剩饭剩菜吃,但更多时候他会被人无情地赶走。
乞丐们也是有地盘划分的,有时他误闯了别人的地盘,就免不了挨打,还有一些面相凶恶的乞丐,从前听老叫花说,这些人都是奴隶贩子,碰上长得齐头整脸的孩子,就抓去人市上贩卖,长得难看的就挑断手筋脚筋,挖掉双眼,赶去大街上乞讨,每日讨不到钱,还要挨一顿毒打,他生怕自己被抓去挖眼,碰上这些人就躲得老远。
春去秋来,唱着莲花落的孩子赤脚跑遍了金陵城的大街小巷,随着第一场大雪降落,金陵的冬天到来了,这一定是所有乞丐最讨厌的季节,别说乞丐们没有足够厚实的衣裳用以御寒,就连普通百姓在这样的冷天里也懒怠出门,饭馆生意萧条,连带着老板的心情也变得不好,往常能讨到饭的地方,现在连一个馊馒头都讨不到了。
老天爷仿佛存心想让他死,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寒冷,几乎滴水成冰,连下了好几场大雪,连秦淮河都给冻住了。
除夕夜,他赤着双脚,在鹅毛大雪中顶着寒风行走,身上的棉袄破破烂烂,四面漏风,发黑的棉絮像羊油似的绽出来,他冻得嘴唇青白,浑身发抖,却感觉到了异常的温暖。
听说人在冻死之前,是不会觉得冷的,他的眼前甚至出现了一点亮光,像燃烧的炉火,他就那样朝着光一步步地走去,最后晕倒在路旁。
意识混沌之际,一双温暖的手将他从雪地里挖出来。
“是个孩子。”一个声音模模糊糊地说。
“他还光着脚,只怕冻坏了。”
声音的主人脱下身上的披风,将那双冻得通红的双足包裹起来,然后解下腰间悬挂的一只葫芦,拔开木塞。
她的同伴惊呆了:“三娘,这可是酒!”
“无妨。”
女子将他的头托起来,动作很轻地放置在膝上,兴许是发现他睁开了一丝眼缝,并非全无意识,她耐心地哄他:“来,喝一口酒,暖暖身子。”
辛辣的酒液涌进喉腔,呛得他大声咳嗽,已经冻僵的身子却奇异地暖了过来,这是他人生中喝的第一口酒,从此记住了这种辛辣味道,也记住了这个喂他喝酒的人,谢柔。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清晰地记得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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